书生意气
板桥说,“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板桥自叙)。又说,“陆种园先生讳震,邑中前辈,燮幼从之学词”(词抄序)。晚年在《李约社诗集序》中还说到:“康熙间,吾邑有三诗人,徐公白斋,陆公种园,李公约社。徐诗颖秀,陆诗疏荡,李诗沉著。三君子相友善,又互为磋磨琢切,以底于成。徐则诗之外兼攻制艺,陆又以诗余擅场,唯约社先生专治诗,呕心吐肺,抉胆搜髓,不尽不休。燮以后辈,从徐陆二公,谒约社于家。其时海棠盛放,命酒为欢。三公论诗,虽毫黍尺寸不相假也。”
板桥上学受教育的阶段,就这样是在家乡兴化度过的,父亲和陆、徐、李这些乡贤,就是他为人和为文的老师。
板桥《七歌》说,“种园先生是吾师,竹楼桐峰文字奇。十载乡园共游憩,壮心磊落无不为”。
这里的“竹楼”是王国栋,工诗,善书,常往来扬州、通州、润州,著有《秋吟阁诗抄》,被禁不传。乾隆四十三年八月,“泰州徐述夔《一柱楼诗》案”起,王国栋是受到牵连的人,幸而久已去世,否则难逃御批问斩。往上推三十年以前,王国栋与徐述夔曾为诗朋文友,徐的《编年诗》有他作的序。徐述夔遗诗有反清内容,乾隆四十三年徐家因此被人告发,案至东台、扬州,路过扬州的刘墉密报乾隆,虽然案主和若干有关人(包括沈德潜)皆已去世,但乾隆抓住不放、兴成大案(笔者曾有中篇小说《诗案》述此甚详)。
板桥形容他们这帮少年朋友是“壮心磊落无不为”,所言不虚。接下去还有两句诗是“二子辞家弄笔墨,片语干人气已塞”,这是说国栋与桐峰二人离开家乡,到扬州等地以笔墨(字画文章)求生活,但作为穷文人,是到处忍气吞声暗潜悲辛的。板桥把这两个同学的遭遇写进《七歌》,与自己父母妻儿写在一起,放声悲歌,可见同气相求、感情很深。
《兴化文史资料》说王国栋也因“一柱楼诗案”被开棺戮尸,诗文集遭查毁,子孙不得科举,此说有误。而《兴化历代名人》一书载郭保康《兴化王氏一门》文说,遭到“斫棺锉尸”的是王国栋之父王仲儒,其所著18卷编年诗《西斋集》查禁销毁,同时,其子王国栋《秋吟阁诗钞》因有徐述夔序文,一并查禁销毁,此说较确。兴化王氏此祸起于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王国栋之孙王度将家中珍藏的王仲儒、王国栋等祖辈的著作及底版交官“避祸自首”。东台徐述夔诗案在同年八月爆发,至十一月,有旨将徐述夔开棺戮尸,十二月即执行(此皆有乾掳上谕”为证);至于王仲儒被开棺戮尸,是在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已是二年多以后,可见兴化王氏之祸乃东台徐氏之祸牵连所致,是其余波。
徐述夔为乾隆三年江苏举人,时年三十四岁,可见,郑板桥王国栋大约年长徐述夔十多岁,可被徐尊为前辈。板桥是乾隆三十年去世,徐述夔大约乾隆二十八年去世,所以板桥早就知道徐述夔被罚“停试”取消功名这回事,因为这件事乾隆三年至四年就发生了,很著名的,板桥不会不听说,王国栋也不会不讲给板桥听。
板桥跟徐述夔是否见过面,不得而知,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就是说,板桥肯定知道徐述夔,就连这个人后来如何一辈子很委屈地困守家中诗文自娱,他也极可能闻知。天下真是太小,这些在绝不相同的情况下有了名的人竟都曾相知相闻过,不奇怪,他们都是在如今被称为“苏中”的这同一片地域之上。我们估计板桥对徐述夔的不幸是同情的,但当然爱莫能助,唯有叹息而已,并且也不便于将徐述夔的大名和不幸写进自己的诗文。至于徐氏、王氏后来遭到的文字狱,板桥当然不知,徐王二人也不知,其时他们都已逝世。但我们由此可以进一步了解到板桥所处时代环境以及他的谨慎态度。他生活的时代,一方面涌动着一种性灵解放的要求,他本人也是其中最活跃的分子,另一方面朝廷思想统治极严、文网高张,而他对此是小心回避的,诗文集中只字不提这些事情。郭保康说,老年时,郑板桥曾有一副对联赠王国栋:“务必小心,不要大意”。如果此说确实,那么,板桥生前对某些事情已经是有着担心和预感的。
《郑板桥全集·序》说,清代《板桥集》的后印本、仿刻本、翻刻本“都有铲板现象”,“《七歌》第七首自注‘王国栋’三字铲去”。这条铲板,当是“徐述夔诗案”的影响所及,但这“铲板”者,当是板桥以后的人。
据说王国栋有一墨迹传世,书有他的诗一首,若果如此,也算是极稀有了:“矮屋帘开月满身,连衣曲卧晚凉新。楼头漏鼓催清夜,天上星文见老人。同学少年裘马尽,异时衰鬓雪霜陈。已成话柄传人口,尚有关心记此辰”。诗中所言何事,史料缺乏,今难以知道,诗人处境与心境是较为悲凉的。咸丰年修兴化志的人,仍然为本县犯过事的才子王国栋立了传,应该说是负责的和勇敢的。
顾万峰也是板桥少年朋友中较著名者,工书能诗,著有《澥陆诗抄》。从板桥词《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最可见板桥和他的少年朋友们当年风彩。词以“掷帽悲歌起”开头,有冲天之气。送朋友奔向好前程,怎么开头来这么一句呢?原来,时板桥与顾万峰都已三十岁人,从小刻苦,学成满腹,却还未能有所作为,“半世销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这是很可郁闷的事。在这种情况下,顾万峰得到了赴山东某官府中做幕僚的机会,虽不能说是怎样了不得,对于大家却可算得一种“春风解冻”的象征,怎不令人激动呢?所以板桥接下去写道:“健羡尔萧然揽辔,首路春风冰冻释,泊马头浩渺黄河水,望不尽,汹汹势”。一个“健羡”,写出了自己对朋友的由衷庆贺,一个“萧然”,写出了彼此共有的意气满怀。底下还想象顾兄到了山东如何登泰山、看日出、吊秦皇、思汉武,次又说到顾兄家中慈亲白发,“知多少梦魂牵惹”,但为了“深情酬国”,忠孝不能两全,顾兄只有“孤踪独骑天边”,“关山夜”,“游子叹”了,最后赠言顾兄在常君府中不要沉溺篇章,而要多多帮助常君做到“仁风遍野”。可见,这篇词生动反映了青年郑板桥的书生意气,多年以后,五十多岁的他为自己编辑刻印词抄时,把这篇“少作”也收了进去,看来主要不是为了“艺术性”,而是为了他们的青年时代,为了他们过去的壮志满怀和一片单纯,是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
板桥家书《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写道:“旧时同学,日夕相逐……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嗖嗖,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他与顾万峰这些人的远大抱负、书生意气,可谓跃然纸上。其中说到“论兵”,原来,板桥他们腹中,装进了《孙子兵法》和记载有战争的《左传》等史书,少年朋友们聚在一起就会谈起这些来,有时谈得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好象自己也成了一个能打胜仗的将军。
板桥说到《兰亭序》与《圣教序》这两本字帖的特点时,就是以“论兵”做的比喻:《兰亭序》“如李广、郭汾阳用兵,随水草便益处,军人皆各得自由,而未尝有失;至《圣教序》,字字精悍,笔笔严紧,程不识刁斗森严,李临淮旌旗整肃,又是一家气象”,还有词《水龙吟·寄噶将军归化城》也写到“李家部曲,程家刁斗,宽严两到”,并且劝噶将军读《左传》中的战例,比如“柏举兴吴,鄢陵破楚”(吴与楚,晋与楚之间发生的两大战役)。他的《念奴娇·周瑜宅》写得豪迈,充满对周瑜的敬仰,也应看作是他自己内在一股书生意气的抒写:“周郎年少,正雄姿历落,江东人杰。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天挺秀……”。
板桥说自己年轻时“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有点“狂”和“可怕”。但他在生活中受挫后,“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经…每读一书,必千百遍,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著,或对客不听其语……”(板桥自叙)。他在另一处又说,“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四十外乃薄有名”(刘柳村册子)。他所说的这些压抑的情况和奋发的情况,当是事实。《清史·郑燮传》也写道:板桥“性落拓不羁……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刘熙载等重修《兴化志》写道:板桥“有奇才,性旷达,不拘小节”,才华横溢而又单纯坦诚的他,走过了曲折坎坷的人生道路。《兴化志》还说他的老师陆种园也是“傲睨狂放,不为龊龊小谨”,而他的同学顾万峰除了与板桥这样的人做朋友,就“目无余子”。可见,板桥性格的形成,在其家乡是有一定环境和同调的,若深入研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清初一些知识分子的精神遗传,如陆种园之父陆廷抡,如陆廷抡的至友吴嘉纪等。
上述“送顾万峰之山东”的词作已经说明,板桥和他的少年朋友们的抱负并非就是功名富贵。板桥在《四书手续序》里批评了只知道“两闱”的读书目的,认为那“不过望着中举、中进士,做个小官,弄几个钱养活老婆儿女。以言夫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处而正心诚意,出而致君泽民,其义固茫乎莫辨也”。这段话里的“处而正心诚意,出而致君泽民”,也就是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的意思,是现实的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具有这种态度的人,其胸怀有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应该说,这正是板桥一生的立足点,这种高尚人格,是板桥所以成为板桥的首要原因。
“板桥一生,无不知己,无一知己。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板桥后序)。从这段话分析,“无不知己”,是板桥为人坦诚随和、善与人沟通,“无一知己”,是他又有一定原则,不是一味点头附和之人。他的诗文字画,手是松的,朋友或熟人“求索无休时”,但也就难免不能尽如人意,于是有的人就会“怫然而去”,终“成陌路”。发生此类情况当然不奇怪,板桥郑重记载下来,是有所遗憾之意;板桥胸中,充溢着一个“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