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观钟繇书法十二意
平(谓横也。)
直(谓纵也。)
均(谓闲也。)
密(谓际也。)
锋(谓端也。)
力(谓体也。)
轻(谓屈也。)
决(谓牵掣也。)
补(谓不足也。)
损(谓有余也。)
巧(谓布置也。)
称(谓大小也。)
字外之奇,文所不书。世之学者宗二王,元常逸迹曾不睥睨。羲之有过人之论,后生遂尔雷同。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张芝、钟繇,巧趣精细,殆同机神。肥瘦古今,岂易致意。真迹虽少,可得而推。逸少至学钟书,势巧形密。及其独运,意疏字缓。譬犹楚音习夏,不能无楚。过言不悒,未为笃论。又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学子敬者如画虎也,学元常者如画龙也。余虽不习,偶见其理。不习而言,必慕之欤?聊复自记,以补其阙。非欲明解,强以示物也。傥有均思,思盈半矣。
[评点]萧衍〈464一549〉,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长于文学,善音律,工书法。传世书论四篇。自晋末至北朝宋、齐,书坛上惟重王献之。“比世皆尚子敬书”(“子敬”,王献之的字。语见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的结果是世人皆写“今瘦”体书,以“肥”、“瘦”论优劣。把“文所不书"的“字外之奇”这一根本的审美原则反而丢掉了。萧衍“有异众说”,标举钟繇、王羲之,把“殆同机神"作为书学批评标准,不仅开唐人、王羲之之先声,重要的是为品评书法确立了一项重神韵的审美法则,从而也确立了他自己在书法史上的地位。
古今书人优劣评
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
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韦诞书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
萧子云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柯负剑,壮士弯弓,雄人猎虎,心胸猛烈,锋刃难当。
羊欣书如婢作夫人,不堪位置,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萧思话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
李镇东书如芙蓉出水,文采镀金。
王献之书绝众超群,无人可拟,如河朔少年皆悉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
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
王僧虔书如王、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种风流气骨。
程旷平书如鸿鹄高飞,弄翅颉颃。又如轻云忽散,乍见白日。
李岩之书如镂金素月,屈玉自照。
吴施书如新亭伧父,一往见似扬州人,共语语便态出。
颜蒨书如贫家果实,无妨可爱,少乏珍羞。
阮研书如贵胄失品,不复排斥英贤。
王褒书悽断风流,而势不称貌,意深工浅,犹未当妙。
师宜官书如鹏翔未息,翩翩而自逝。
陶隐居书如吴兴小儿,形状虽未成长,而骨体甚峭快。
钟会书有十二意,意外奇妙。
萧特书虽有家风,而风流势薄,犹如羲、献,安得相似。
王彬之书放纵快利,笔道流便。
范怀约真书有力,而草、行无功,故知简牍非易。
郗愔书得意甚熟,而取妙特难,疏散风气,一无雅素。
柳恽书纵横廓落,大意不凡,而德本未备。
庚肩吾书畏惧收敛,少得自充,观阮未精,去萧、蔡远矣。
孔琳之书如散花空中,流徽自得。
徐淮南书如南冈士大夫,徒尚风轨,殊不卑寒。
袁秘书如深山道士,见人便欲退缩。
张融书如辩士对扬,独语不困,行必会理。
薄绍之书如龙游在霄,缱绻可爱。
[评点]从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君主所具有的非凡才华。他以一种独到的视觉品评书法,确立了重神韵的审美法则。
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
○陶隐居《与梁武帝论书启》
奉旨,左右中书复稍有能者,惟用喜赞。夫以含心之荄,实俟夹钟吐气。今既自上体妙,为下理用成工。每惟申钟、王论于天下,进艺方兴,所恨微臣沉朽,不能钻仰高深,自怀叹慕。前奉神笔三纸,并今为五。非但字字注目,乃画画抽心。日觉劲媚,转不可说。以雠昔岁,不复相类,正此即为楷式,何复多寻钟、王。臣心本自敬重,今者弥增爱服。俯仰悦豫,不能自已。启。
适复蒙给二卷,伏览褾帖,皆如圣旨。既不显垂允少留,不敢久停。已就摹素者一段未毕,不赴今信。纸卷先已经有,兼多他杂,无所复取,亦请俟俱了日奉送。兼此诸书是篇章体,臣今不辨,复得修习。惟愿细书如《乐毅论》、《太师箴》例,依仿以写经传,永存寘题中精要而已。
○梁武帝答书
近二卷欲少留,差不为异。纸卷是出装书,既须见,前所以付耳。无正,可取备于此。及欲更须细书如论、箴例。逸少迹无甚极细书,《乐毅论》乃微粗健,恐非真迹。《大师箴》小复方媚,笔力过嫩,书体乖异。上二者已经至鉴,其外便无可付也。
○陶隐居又启
《乐毅论》,愚心近甚疑是摹,而不敢轻言。今旨以为非真,窃自信颇涉有悟。箴咏吟赞,过为沦弱。许静素段,遂蒙永给。仰铭矜奖,益无喻心。此书虽不在法例,而致用理均,背间细楷,兼复两玩。先于都下偶得飞白一卷,云是逸少好迹。臣不尝别见,无以能辨。惟觉势力惊绝,谨以上呈。于臣非用,脱可充阁。愿仍以奉上。臣昔于马澄处见逸少正书目录一卷,澄云“右军《劝进》、《洛神赋》诸书十余首,皆作今体,惟《急就篇》二卷,古法紧细”。近脱忆此语,当是零落,已不复存。澄又云:“帖注出装者,皆拟赉诸王及朝士。”臣近见三卷,首帖亦谓久已分。本不敢议此,正复希于三卷中一两条更得预出装之例耳。天旨遂复顿给完卷,下情益深悚息。近初见卷题云第二十三、四,已欣其多。今者赐书卷第遂至二百七十,惋讶无已。天府如海,非一瓶所汲,量用息心。前后都已蒙见大小五卷,于野拙之分,实已过幸。若非殊恩,岂可觖望。愚固本博涉而不能精,昔患无书可看,乃愿作主书令史。晚爱隶法,又羡典掌之人,常言人生数纪之内,识解不能周流天壤。区区惟充恣五欲,实可耻愧。每以为得作才鬼,亦当胜于顽仙,至今犹然,始欲翻然之。自无射以后,国政方殷,山心兼默,不敢复以闲虚尘触。谨于此题事,故遂成烦黩。伏愿圣慈照录诚慊。
○梁武帝又答书
又省别疏云“故当宜微以著赏,此既胜事,风训非嫌”云云,然非所习,聊试略言。夫运笔邪则无芒角,执手宽则书缓弱。点掣短则法拥肿,点掣长则法离澌。画促则字势横,画疏则字形慢。拘则乏势,放又少则。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苯钝,比并皆然。任意所之,自然之理也。若抑扬得所,趋舍无违,值笔廉断,触势峰郁,扬波折节,中规合矩,分间下注,浓纤有方,肥瘦相和,骨力相称,婉婉暧暧,视之不足,棱棱凛凛,常有生气,适眼合心,便为甲科。众家可识,亦当复繇串耳;六文可工,亦当复繇习耳。一闻能持,一见能记,且古且今,不无其人。大抵为论,终归是习。程邈所以能变书体,为之旧也;张芝所以能善书,工学之积也。既旧既积,方可以肆其谈。吾少来乃至不尝画甲子,无论于篇纸。老而言之,亦复何谓。正足见嗤于当今,贻笑于后代。遂有独冠之言,览之背热,隐真于是乎累真矣。此直一艺之工,非吾所谓胜事;此道心之尘,非吾所谓无欲也。
○陶隐居又启
二卷中有杂迹,谨疏注如别,恐未允愚衷。并窃所摹者,亦以上呈。近十余日,情虑悚悸,无宁涉事,遂至淹替,不宜复待。填毕,余条并非用,惟叔夜、威辇二篇是经书体式,追以单郭为恨。伏按卷上第数甚为不少,前旨惟有四卷。此书似是宋元嘉中撰集,当繇自后多致散失。逸少有名之迹,不过数首,《黄庭》、《劝进》、《像赞》、《洛神》,此等不审犹得存不?
第二十三卷,(今见有十二条在别纸。)按此卷是右军书者惟有八条。前《乐毅论》书乃极劲利,而非甚用意,故颇有坏字。《太师箴》、《大雅吟》,用意甚至,而更成小拘束,乃是书扇题屏风好体。其余五片,无的可称。“臣涛言”一纸、(此书乃不恶,而非右军父子,不识谁人迹,又似是摹。)“给事黄门”一纸、“治廉沥”一纸,(凡二篇,并是谢安卫军参军任靖书。)后又“治廉沥狸骨方”一纸,(是子敬书,亦似摹迹。)右四条,非右军书。
二十四卷,(今见有二十一条在。)按此卷是右军书者惟有十一条,并非甚合迹,兼多漫抹,于摹处难复委曲。前“黄初三年”一纸、(是后人学右军。)“缪袭告墓文”一纸、(是许先生书。)“抱忧怀痛”一纸、(是张澄书。)“五月十一日”一纸、(是摹王珉书,被油。)“尚想黄绮”一纸、“遂结滞”一纸、(凡二篇,并后人所学,甚拙恶。)“不复展”一纸、(是子敬书。)“便复改月”一纸、(是张翼书。)“五月十五日繇白”一纸、(亦是王珉书。)“治欬方”一纸,(是谢安书。)右一十条非右军书。伏恐未垂许以区别,今谨上许先生书、任靖书如别,比方即可知。王珉、张澄、谢安、张翼书,公家应有。
○梁武帝又答书
省区别诸书,良有精赏。所异所同所未可知,悉可不耳。“给事黄门”二纸为任靖书,观其送靖书诸字相附近。彼二纸,靖书体解离,便当非靖书,要复当以点画波撇论,极诸家之致。此亦非可仓卒运于毫楮,且保拙守中也。许、任二迹并摹者并付反。右三纸正书二十六日至,嗣公。
○陶隐居又启
启,伏览书用前意,虽止二六,而规矩必周。后字不出二百,亦褒贬大备。一言以蔽,便书情顿极。使元常老骨,更蒙荣造;子敬懦肌,不沉泉夜。逸少得进退其间,则玉科显然可观。若非圣证品析,恐爱附近习之风,永遂沦迷矣。伯英既称草圣,元常寔自隶绝。论旨所谓,殆同璿机神宝,旷世以来莫继。斯理既明,诸画虎之徒,当日就辍笔。反古归真,方弘盛世。愚管见预闻,喜佩无届。比世皆高尚子敬,子敬、元常,继以齐名,贵斯式略。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非排弃所可,涅而无缁,不过数纸。今奉此论,自舞自蹈,未足逞泄日月。愿以所摹,窃示洪远、思旷。此二人皆是均思者,必当赞仰踊跃,有盈半之益。臣与洪远虽不相识,从子诩以学业往来,故因之有会。但既在阁,恐或以应闻。知摹者所采字大小不甚均调,熟看乃尚可。恐竟意大殊。此篇方传千载,故宜令迹随名偕老,益增美晚。所奉三旨,伏循字迹,大觉劲密。窃恐既以言发意,意则应言而新。手随意运,笔与手会,故意得谐称。下情欢仰,宝奉愈至。世论咸云“江东无复钟迹”,常以叹息。比日伫望中原廓清,太丘之碑,可就摹采。今论旨云:“真迹虽少,可得而推。”是犹有存者,不审可复几字。既无出见理,冒愿得工人摹填数行。脱蒙见此,实为过幸。又逸少学钟,势巧形密,胜于自运。不审此例复有几纸。垂旨以《黄庭》、《像赞》等诸文可更有出给理。自运之迹,今不复希。请学钟法,仰惟殊恩。
○梁武帝又答书
钟书乃有一卷,传以为真。意谓悉是摹学,多不足论。有两三行许似摹,微得钟体。逸少学钟,的可知。近有二十许首,此外字细画短,多是钟法。今始欲令人帖装,未便得付来。月日有竟者,当遣送也。
○陶隐居又启
逸少自吴兴以前诸书,犹为未称。凡厥好迹,皆是向在会稽时永和十许年中者。从失郡告灵不仕以后,略不复自书。皆使此一人,世中不能别也。见其缓异,呼为末年书。逸少亡后,子敬年十七八,全放此人书,故遂成与之相似。今圣旨标题,足使众识顿悟,于逸少无复末年之讥。阮研,近闻有一人学研书,遂不复可别。臣比郭摹所得,虽粗写字形,而无复其用笔迹势。不审前后诸卷,一两条谨密者,可得在出装之例?复蒙垂给至年末间不?此泽自天,直以启审,非敢必觊。
[说明]陶弘景(456-536),为南朝齐梁时著名道士、医药学家、炼丹家。字通明,自号华阳隐居。丹阳秣陵(今江苏南京)人。
史称陶弘景幼有异操,年四五岁乃好书,"恒以荻为笔,书灰中学字"。工草隶,行书尤妙。《与梁武帝论书启》为陶弘景与梁武帝讨论当代著名书法家钟繇、王羲之等书法之优劣得失的来往书启。
全文见于张彦远《法书要录》
草书状
昔秦之时,诸侯争长,简檄相传,望烽走驿,以篆、隶之难不能救速,遂作赴急之书,盖今草书是也。其先出自杜氏,以张为祖,以卫为父,索、范者,伯叔也。二王父子可为兄弟,薄为庶息,羊为仆隶。目而叙之,亦不失仓公观鸟迹之措意邪!但体有疏密,意有倜傥,或有走流注之势,惊竦峭绝之气,滔滔闲雅之容,卓荦调宕之志,百体千形,巧媚争呈,岂可一概而论哉!皆古英儒之撮拨,岂群小、皂隶之所能为?因为之状曰:
疾若惊蛇之失道,迟若渌水之徘徊。缓则雅行,急则鹊厉,抽如雉啄,点如兔掷。乍驻乍引,任意所为。或粗或细,随态运奇,云集水散,风回电驰。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蒲葡之蔓延,女萝之繁萦,泽蛟之相绞,山熊之对争。若举翅而不飞,欲走而还停,状云山之有玄玉,河汉之有列星。厥体难穷,其类多容,炯娜如削弱柳,耸拔如袅长松;婆娑而飞舞凤,宛转而起蟠龙。纵横如结,联绵如绳,流离似绣,磊落如陵,暐暐晔晔,弈弈翩翩,或卧而似倒,或立而似颠,斜而复正,断而还连。若白水之游群鱼,藂林之挂腾猿;状众兽之逸原陆,飞鸟之戏晴天;象乌云之罩恒岳,紫雾之出衡山。巉岩若岭,脉脉如泉,文不谢于波澜,义不愧于深渊。传志意于君子,报款曲于人间,盖略言其梗概,未足称其要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