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坊/书诀
昔人传笔诀云:“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 论书势云:“如屋漏痕,如壁坼,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如折钗股。” 自钟、王以来,知此秘者,晋则谢安石、郗方回、庾稚恭、张君祖,宋 则羊敬元、薄钦叔,齐则王简、穆伯宝,梁则萧景乔,萧挹、陶弘景、 孙文韬,陈则蔡征、毛喜、陈伯智、智永禅师,隋则史陵、薛道衡、 丁道护、赵文渊,唐则欧阳信本、虞伯施、诸登善、薛纯陀、薛嗣通、 孙过庭、钟绍京、贾膺福、李泰和、贺季真、李太白、张伯高、杜子 美、颜清臣、柳诚悬、钱藏真、张从申,五代则杨凝式、释彦脩,赵 宋则蔡君谟、周子发、先清敏公、苏子美、黄鲁直、米元章、黄长睿、 杨补之、姜尧章,金则赵周臣,元则胡汲仲、赵子昂、仲穆、巙子山、 宣伯絅、薛宗海、仇仁近、黄晋卿、傅汝砺、俞伯贞、曹世长、陈叔 夏、饶介之、揭曼硕、陈象贤、叶敬常、吴主一、龙子高,本朝唯宋 景濂、仲珩、杨孟载、王叔明、端木孝思、陶晋生、陈文东、曾子启、 先曾祖通奉府君、谢原功、陈继善、袁德骧、李贞伯、陆子渊、文徴 仲、祝希哲数公而已。虽所就不一,要之皆有师法,非孟浪者。古语 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永、宣之后, 人趋时尚,于是效宋仲温、宋昌裔、解大绅、沈民则、姜伯振、张汝 弼、李宾之、陈公甫、庄孔暘、、李献吉、何仲默、金元玉、詹仲和、 张君玉、夏公谨、王履吉者,靡然成风。古法无余,浊俗满纸。况于 反贼李士实、娼夫徐霖、陈鹤之迹,正如蓝缕乞儿,麻风遮体,久堕 溷厕,薄伏通衢,臃肿蹒,无复人状。具眼鼻者,勇避千舍,乃有师 之如马一龙、方元涣等,庄生所谓“鲫且甘带”,其此辈欤?
双钩悬腕者,食指中指圆曲如钩,与拇指相齐而撮管于指尖,则执笔挺直;大字运上腕,小字运下腕,不使肉衬于纸,则运笔如飞。让左侧右者,左肘让而居外,右手侧而过中, 使笔管与鼻准相对,则行间直下而无攲曲之患。虚掌实指者,指不实则颤掣而无力,掌不 虚则窒碍而无势;妙在无名指得力,三指齐撮于上,而第四指抵管于下;无垂不缩,无往 不收,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意前笔后者,熟玩古帖,于字形 大小、偃仰、平直、疏密、纤秾,蕴藉于心,临纸瞑默,豫思其法,随物赋形,各得其理。扬子 云:“斫木为棋,抟革为鞠,亦皆有法。”况书居六艺之五,圣人以之参赞化育,贯彻古今。明 道先生执笔甚敬,曰即此是学。近时业举白丁,厚赂主司,叨冒抡魁,舐痔权倖,骤跻膴仕, 乃谓书不足学也。噫嘻,彼何知!彼何知!
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则如屋漏痕;言不露圭角也。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带燥方润,将浓遂枯,则如壁坼:言布置有自然之巧也。指实臂悬,笔有全力,擫衄顿挫,书必入木, 则如印印泥;言方圆深厚而不轻浮也。点必隐锋,波必三折,肘下风生,起止无迹,则如锥 画沙;言劲利峻拔而不凝滞也。水墨得所,血润骨坚,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于曲直,则如 折钗股;言严重浑厚而不必蛇蚓之态也。古人论诗之妙,必曰沉着痛快。惟书亦然,沉着 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曾子曰:“士不可以不 弘毅。”弘则旷达,毅则严重。严重则处事沉着,可以托六尺之孤;旷达则风度闲雅,可以 寄百里之命;兼之而后为全德,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姜白石云:“一须人品高。”此其本 欤?
书有筋骨血肉。筋生于腕,腕能悬则筋脉相连而有势,指能实则骨体坚定而不弱。血 生于水,肉生于墨,水须新汲,墨须新磨,则燥湿调匀而肥瘦得所。此古人所以必资乎器 也。
古人作篆、分、真、行、草书,用笔无二,必以正锋为主,间用侧锋取妍:分书以下,正锋居八,侧锋居二,篆则一毫不可侧也。详辩后,
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称谢安石《中郎帖》、颜鲁公《争坐》书有篆籀气象,乃其证也。然篆学必精六书,六书之说,唯赵古则《本义》卷首谐声、假借、转注三论,足以一扫诸家之谬,但以小篆为主,不能深考古文,譬则无根之木,无首之人。如“三”为古文“天”字,庖羲始制,而以“一”“大”会意。□(无法输入)象形,而以为形兼意;□从口,指事,而以为事兼声;□象簟形,而以为从卑;“也”乃卮匜,象形,而以为女阴,皆失仓颉本旨。盖小篆者,李斯以愚黔首,岂可反以为据乎?杨桓《六书统》最博,然承许慎之讹,以会意为转注,转注为假借,又不逮古则远矣。余著《书海溯源》,极博而精,第知者鲜矣。
篆有百种,宜常用者六种而已。一曰古文,史皇仓颉广天皇之制;二曰奇字,黄帝史沮诵增损古文;三曰大篆,周公命史佚同天下之文,三体宜书箴铭,可以出入;四曰小篆, 李斯制,碑额、志盖、斋匾用之;五曰缪篆,汉晋印章之文,图书私印宜其体;六曰叠篆,今 官府印信所用,礼部铸印局所掌,亦宜习知,印以防诈伪。其唐元序、梦英、陈抟道肎所传,杜 撰非古,不必遍习也。
古文见《宣和博古图》、吕与叔《考古图》、李伯时《甲秀堂帖》、郑渔仲《泉潜》、赵明诚《古器物铭》、胡世将《资古录》、薛用敏《钟鼎款识》、王子弁《啸堂集古录》、王子端《雪溪堂帖》、曹贞素《款识续录》。
大篆,结体本于古人,而垂笔圆齐,盖小篆之所从出。史逸,字孟佚;伯邑考之子,文 王之嫡长孙也。逸生頙,頙生黎,黎生籀,世以大宗为周太史。籀又损益润色,别号“籀文”, 垂笔铦利,以此为别。
小篆,一名玉筋篆。吾子行曰:“李斯方圆廓落,阳冰圆活姿媚。”然兼之者亦唯于行一 人,可谓独步千古。陶宗仪乃云专法阳冰,浅之知篆矣。馀家亦有妙处。
隶者,作于程邈,今楷书之原也。微存篆体,元吴幼清、周伯温、国初赵古则得之。其曰:今隶皆楷书也,亦分五等;一曰铭石,鍾繇特胜。二曰小楷,二王稍变鍾法:右军用 笔内擫,正锋居多,故法度森严而入神;子敬用笔外拓,侧锋居半,故精神散朗而入妙。三 曰中楷,率更神品上,永兴妙品上,河南妙品中,嗣通妙品下。四曰擘窠,刨于鲁公,柳以清 劲敌之。五曰题署,亦颜公为优,太白次之,君谟又次之。本朝惟孟举可配古人,自后未见 其比也。
米元章《书史》录张伯高帖语云:“忽忽兴来,五指包管。”此为题署及颠草而言。伯高、鲁公皆言大字运上腕,谓径尺以上也;小字运下腕,谓径寸以内也。若径丈以上,如文信 公魁字,人必立起,以一身全力自肩及肘运,则以五指齐撮墨池之端,似握铁塑画沙泥,使 手离纸三尺,然后八法完整,左右无病。若字三寸至于五寸,可以端坐而书,亦必运肩及肘 之力,使手离纸尺许,所谓上腕也。伯高得法于贺季真,其笔如空中抛弹,壮伟奇怪,高视 千古。正以能运上腕全力在笔,笔与神会,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也。其径寸以内,如《兰 亭》、《乞假》、《金丹》,小而《姚恭公》、《化度寺》、《宣示》、《力命》、《忧虞》、《乐毅》、《方朔》、《黄庭》、《曹娥》,细而河南《阴符》、法晖《塔经》,则运自肘至掌之力,亦必手离纸三二分,所谓下腕也。腕者,肘内之弯;上,时掌切,滑由此而上至肩也;下,奚价切,谓由此而下至 掌也。窦蒙《书赋》慨以五指包管为言,则径寸以内,不以三指撮管于上,不以无名指抵管 于下,不面几端坐而书,颤掣倾侧,笔且堕落,点画焉施?此蒙所以虽作此赋而不以书名 也。子瞻反此,乃曰:“执笔无定法,大要虚而宽。”由不能虚掌实指而肉必衬纸,故其遗迹 扁阔肥浊,猥俗可厌,不惟自误,抑且误人。又世传《学古编》云:“作篆宜单钩。”夫单钩,则 颤掣攲邪,寒酸枯燥;真行且不能,况于篆乎!子行墨迹与李少温、徐鼎臣、楚金、张谦中 用笔一律,乃知传写之讹、邪说惑世,因悉辩之。
[评点]丰坊,明代嘉靖年间书法家。字人翁,又字存礼,更名道生,号南禺外史。浙江鄞人。官至吏部考功主事。为人逸出法纪外,而书学极博,五体并能,诸家自魏、晋以及明,靡不兼通,盖工于执笔者也。然坊平生好作伪书,至今为世厉垢。
《书诀》,弇州四部稿作。笔诀。是编皆论学书之法,而尤注意于篆籀。此选论笔诀书势四段、论篆法三段和次论古文、大篆、小篆、隶书各一段。原书所列法帖书迹,极为繁佚,综计所载目录,几占全书十分之八九。所载书迹目录,今佚者颇多,故删去不录。末一段论悬腕用笔之法,亦可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