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曰:“此品之中,诸子岂能悉过于逸少?”答曰:“人之材能,各有长短。诸子于草,各有性识,精魄超然,神彩射人。逸少则格律非高,功夫又少,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銛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是以劣于诸子。”得重名者,以真、行故也。举世莫之能晓,悉以为真、草一概。若所见与诸子雷同,则何烦有论。今制品格,以代权衡。于物无情,不饶不损。惟以理伏,颇能面质。冀合规于玄匠,殊不顾于聋俗。夫聋俗无眼有耳,但闻是逸少,必闇然悬伏,何必须见?见与不见,一也。虽自谓高鉴旁观,如三载婴儿,岂敢斟量鼎之轻重哉!伯牙、子期,不易相遇。造章甫者,当售衣冠之士,本不为于越人也。然草与真有异,真则字终意亦终,草则行尽势未尽。或烟收雾合,或电激星流。以风骨为体,以变化为用。有类云霞聚散,触遇成形;龙虎威神,飞动增势。岩谷相倾于峻险,山水各务于高深。囊括万殊,裁成一相。或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虽至贵不能抑其高,虽妙算不能量其力。是以无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类其形,得造化之理。皆不知其然也。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观之者似入庙见神,如窥谷无底。俯猛兽之牙爪,逼利剑之锋芒。肃然危然,方知草之微妙也。子敬年十五六时,尝白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穷伪略之理,极草踪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且法既不定,事贵变通,然古法亦局而执。子敬才高识远,行、草之外,更开一门。夫行书非草非真,离方遁圆,在乎季孟之间。兼真者谓之真行,带草者谓之行草。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处其中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独绝也。世人虽不能甄别,但闻二王,莫不心醉。是知德不可伪立,名不可虚成。然荆山之下,玉石参差。或价贱同于瓦砾,或价贵重于连城。其八分即二王之右也。子敬殁后,羊、薄嗣之。宋、齐之间,此体弥尚,谢灵运尤为秀杰。近者虞世南亦工此法,或君长告令,公务殷繁,可以应机,可以赴速。或四海尺牍,千里相闻,迹乃含情,言惟叙事。披封不觉,欣然独笑,虽则不面,其若面焉。妙用玄通,邻于神化。然此论虽不足搜索至真之理,亦可谓张皇墨妙之门。但能精求,自可意得,思之不已,神将告之。理与道通,必然灵应,有志小学,岂不勉欤!古之名手,但能其事,不能言其意。今仆虽不能其事,而辄言其意。诸子亦有所不足:或少运动及险峻,或少波势及纵逸,学者宜自损益也。异能殊美,莫不备矣。然道合者,千载比肩,若死而有知,岂无神交者也?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不足贵也。贤人君子,非愚于此,而智于彼,知与不知,用与不用也。书道亦尔,虽贱于此,或贵于彼,鉴与不鉴也。智能虽定,赏遇在时也。嵇叔夜身长七尺六寸,美音声,伟容色,虽土木形体,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加以孝友温恭,吾慕其为人。常有其草写《绝交书》一纸,非常宝惜,有人与吾两纸王右军书不易。近于李造处见全书,了然知公平生志气,若与面焉。后有达志者,览此论,当亦悉心矣。夫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羲、献等十九人皆兼文墨。乾元元年四月日张怀瓘述。
《文字论》
论曰:文字者总而为言,若分而为义,则文者祖父,字者子孙。察其物形,得其文理,故谓之曰“文”。母子相生,孳乳浸多,因名之为“字”。题于竹帛,则目之曰“书”。文也者,其道焕焉。日、月、星、辰,天之文也;五岳、四渎,地之文也;城阙、朝仪,人之文也。字之与书,理亦归一。因文为用,相须而成。名言诸无,宰制群有。何幽不贯,何远不经,可谓事简而应博。范围宇宙,分别川原高下之可居,土壤沃瘠之可殖,是以八荒籍矣。纪纲人伦,显明政体。君父尊严,而爱敬尽礼;长幼班列,而上下有序,是以大道行焉。阐典、坟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其后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世之贤达,莫不珍贵。时有吏部苏侍郎晋、兵部王员外翰,俱朝端英秀,词场雄伯,谓仆曰:“文章虽久游心,翰墨近甚留意。若此妙事,古来少有知者,今拟讨论之。欲造《书赋》,兼与公作《书断》后序。王僧虔虽有赋,王俭制其序,殊不足动人。如陆平原《文赋》,实为名作,若不造其极境,无由伏后世人心。若不知书之深意与文若为差别,虽未穷其精微,粗知其梗概。公试为薄言之。”仆答曰:“深识书者,惟观神彩,不见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何有不通?”王曰:“幸为言之。”仆曰:“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可谓简易之道。欲知其妙,初观莫测,久视弥珍。虽书已缄藏,而心追目极,情犹眷眷者,是为妙矣。然须考其发意所由,从心者为上,从眼者为下。先其草创立体,后其因循著名。虽功用多而有声,终性情少而无象。同乎糟粕,其味可知。不由灵台,必乏神气。其形悴者,其心不长。状貌显而易明,风神隐而难辨。有若贤才君子,立行立言,言则可知,行不可见。自非冥心玄照,闭目深视,则识不尽矣。可以心契,非可言宣。”别经旬月,后见乃有愧色。云:“书道亦大玄妙,翰与苏侍郎初并轻忽之,以为赋不足言者,今始知其极难下语,不比于《文赋》。书道尤广,虽沉思多日,言不尽意,竟不能成。”仆谓之曰:“员外用心尚疏。在万事皆有细微之理,而况乎书。凡展臂曰寻,倍寻曰常,人间无不尽解。若智者出乎寻常之外,入乎幽隐之间,追虚捕微,探奇掇妙,人纵思之,则尽不能解。用心精粗之异,有过于是。心若不有异照,口必不能异言,况有异能之事乎?请以此理推之。”后见苏云:“近与王员外相见,知不足赋也。说云引喻少语,不能尽会通之识,更共观张所商榷先贤书处,有见所品藻优劣,二人平章,遂能触类比兴,意且无限,言之无涯,古昔已来,未之有也。若其为赋,应不足难。”苏且说之,因谓仆曰:“看公于书道无所不通,自运笔固合穷于精妙,何为与钟、王顿尔辽阔?公且自评书至何境界,与谁等伦?”仆答曰:“天地无全功,万物无全用。妙理何可备该?常叹书不尽言。仆虽知之于言,古人得之于书。且知者博于闻见,或能知;得者非假以天资,必不能得。是以知之与得,又书之比言,俱有云尘之悬。所令自评,敢违雅意?夫钟、王真、行,一今一古,各有自然天骨,犹千里之迹,邈不可追。今之自量,可以比于虞、褚而已。其草诸贤未尽之得,惟张有道创意物象,近于自然,又精熟绝伦,是其长也。其书势不断绝,上下钩连,虽能如铁并集,若不能区别二家,尊幼混杂,百年检探,可知是其短也。夫人识在贤明,用在断割。不分泾渭,余何足云。仆今所制,不师古法。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虽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灵变无常,务于飞动。或若擒虎豹,有强梁拏攫之形;执蛟螭,见蚴蟉盘旋之势。探彼意象,如此规模。忽若电飞,或疑星坠。气势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锋芒。如观之,欲其骇目惊心,肃然凛然,殊可畏也。数百年内,方拟独步其间,自评若斯,仆未审如何也。”苏笑曰:“令公自评,何乃自饰。文虽矜耀,理亦兼通。达人不己私,盛德亦微损。”其后仆赋成,往呈之,遇褚思光、万希庄、包融并会。众读赋讫,多有赏激。苏谓三子曰:“晋及王员外俱造《书赋》,历旬不成。今此观之,固非思虑所际也。”万谓仆曰:“文与书被公与陆机已把断也,世应无敢为赋者。”苏曰:“此事必然也。”包曰:“知音省文章,所贵言得失。其何为竞悦耳而谀面也已?赋虽能,岂得尽善。无今而乏古,论书道则妍华有余,考赋体则风雅不足。才不共梁,已来并辔,未得将宋已上齐驱。此议何如?”褚曰:“诚如所评。赋非不能,然于张当分之中,乃小小者耳。其《书断》三卷,实为妙绝。犹蓬山沧海,吐纳风云;禽兽鱼龙,于何不有。见者莫不心醉,后学得渔猎其中,实不朽之盛事。”
《六体书论》
大篆 小篆 八分 隶书 行书 草书
臣闻形见曰象,书者法象也。心不能妙深于物,墨不能曲尽于心, 虑以图之,势以生之,气以和之,神以肃之,合而裁成,随变所适, 法本无体,贵乎会通。观彼适踪,悉其微旨,虽寂寥千载,若面奉徽 音。其趣之幽深,情之比兴,可以默识,不可言宣。亦犹冥密鬼神有 矣,不可见而以知,启其玄关,会其至理,即与大道不殊。夫《经》 是圣文,尚传而不秘;书是妙迹,乃秘而不传。存殁光荣,难以过此, 诚不朽之盛事。
大篆者,史籀造也。广乎古文,法于鸟迹,若鸾风奋翼、虬龙掉 尾,或花萼相承,或柯叶敷畅,劲直如矢,宛曲若弓,銛利精微,同 乎神化。史籀是其祖,李斯、蔡邕为其嗣。
小篆者,李斯造也。或镂纤屈盘,或悬针状貌。鳞羽参差而互进, 珪壁错落以争明。其势飞腾,其形端俨。李斯是祖,曹喜、蔡邕为嗣。
八分者,王次仲造也。点画发动,体骨雄异,作威投戟,腾气扬 波,贵逸尚奇,探灵索妙。可谓蔡邕为祖,张昶、皇象为子,钟繇、 索靖为孙。
隶书者,程邈造也。字皆真正,曰真书,大率真书如立,行书如 行,草书如走,其于举趣盖有殊焉。夫学草行分不一二,天下老幼悉习 真书,而罕能至,其最难也。钟繇法于大篆,措思神妙,得其古风。 亦有不足,伤于疏瘦。王羲之比钟繇,锋芒峻势多所不及。子增损 则骨肉相称,润色则婉态妍华,是乃过也。王献之远减于父,锋芒往 往直笔而已,锋芒者若犀象之有牙角,婉态者若蛟龙之姿盘游。夫物 负阴而抱阳,书亦外柔而内刚,缓则乍纤,急则若灭,修短相异,岩 谷相倾,险不至崩,跌不至失,此其大略也。可谓元常为兄,逸少为 弟,子敬为息。
行书者,刘德升造也。不真不草,是曰行书。晨鸡踉跄而将飞, 暮鸦联翩而欲下。贵其家承蹑不绝,气候通流。逸少则动合规仪,调 谐金石,天姿神纵,无以寄辞。子敬不能纯一,或行草杂糅,便者则 为神会之间,其锋不可当也,宏逸遒健,过于家尊。可谓子敬为孟, 逸少为仲,元常为季。
草书者,张芝造也。草乃文字之末,而伯英创意,庶乎文字之先。 其功邻乎篆籀,探于万象,取其元精,至于形似,最为近也。字势生 动,宛若天然,实得造化之姿,神变无极。然草法贵在简易,而此公 伤子太简也。逸少虽损益合宜,其子风骨精熟,去之尚远。伯英是 其祖,逸少、子敬为嗣。
若乃无所不通,独质天巧,耀今抗古,百代流行,则逸少为最。 所以然者,古质今文,世贱质而贵文,文则易俗,合于情深,识者必 考之古,乃先其质而后其文。质者如经,文者如纬,若钟、张为枝干, 二王为华叶,美则美矣,如彼桃李,戛兮铿兮,合乎宫徴;磊落昆山 之石,嵯峨碧海之波,奔则激电飞空,顿则悬流注壑;虽贯珠之一一, 亦行雁之联联;隶之于希微,见之于无物。或俨兮其容,或敦兮若朴, 或涣兮若冰之将释,然后为得矣。故学真者不可不兼钟,学草者不可 不兼张,此皆书之骨也。如不参二家之法,欲求于妙,不亦难乎!若 有能越诸家之法度,草隶之规模,独照灵襟,超然物表,学乎造化, 创开规矩,不然不可不兼于钟、张也。盖无独断之明,则可询于众议; 舍短从长,固鲜有败书,亦探诸家之美,况不理其祖先乎!
臣数对龙颜,承圣旨修书,拟教皇于小学,亦在幼年,又承诸王 学书,不习古本,今不逮古,理在不疑。如学文章,只读今人篇什, 不涉经籍,岂或伟器。又如不知东都,惟须指示洛阳之道;日行远近, 随其筋力。若令蹇者引去,自然不越其前。亦犹跼驥于于枥下,关鸳 雏于笼中,而望其辽远,实谓难乎!若使其出笼去枥,刷劲翮、振兰 筋、乘长风、躡修路,可以摩霄逐日,岂惟千里万里哉!如人面不同, 性分各异,书道虽一,各有所便。顺其情则业成,违其衷则功弃,岂 得成大名者哉!夫得射法者,箭乃端而远,用近则中物而深人,为势 有余矣;不得法者,箭乃掉而近,物且不中,入固不深。为势已尽矣。
然执笔亦有法,若执笔浅而坚,掣打劲利,掣三寸而一寸着纸, 势有余矣;若执笔深而束,牵三寸而一寸着纸,势已尽矣。其故何也? 笔在指瑞,则掌虚运动,适意腾跃顿挫,生气在焉;笔居半则掌实, 如枢不转,掣岂自由,转运旋回,乃成棱角。笔既死矣,宁望字之 生动。献之年甫五岁,羲之奇其把笔,乃潜后掣之不脱,幼得其法, 此盖生而知之。是故学必有法,成则无体,欲探其奥,先识其门。有 知其门不知其奥,未有不得其法而得其能者。
好事之人,广求名书以教其子,察其所入,便遣习之,亦如商人 以停百货,色目既众,必有善于人者,所贵多本,本立而道生,贫者 咨嗟,必不能遂伏。惟陛下有万国之富,而同庶人之贫,天府妙书, 宝惜何用?若恐损污真迹,拓本亦可师模。寸有所长,自古大有佳手, 各禀异气,亦可参详。伏愿每季之间一两度,悉召诸王,遍示古迹, 商榷诸家工拙,必大开悟心灵,习其所便,从此豹变,冰寒于水, 昔有诚言,况复天人神纵者哉,岂可许钟、张、二王独高于往日也! 且一食之美,惟饱其日,倘一观而悟,则润于终身。夫士人示书谓 之设宝,纵一听钧天之乐,睹明月之珠,竞何益于人也。若顺其性, 得其法,则何功不克,何业不成。侍书之人,唯宜指陈妙理,亦如 侍讲敷演圣旨。
当今大化滂流,四表无事,士无弃置,官尽材 能。臣及弟怀瓌叨同供奉,臣谨进怀瓌书 大、小篆及八分,臣书真、行、草合成六体。自书契之作三干余年, 子孙支分优劣悬隔,今考其神妙,舍彼繁芜。当道要书,用此六体; 当道要字,行此干文,比而观之,见其始末,探贤哲之深旨,知变 化之所由,臣敢罄庸愚,谨献《书论》。
《评书药石论》
臣闻率土作贡,任其所有,率身事主,罄其所 能,心存口念,无所避就。况今荡然不讳,忠臣义 士,咸肆其辨,可谓开大达之道。陛下亦以臣知于 书也。论于书道,是臣之职,知而不说,用臣何为? 臣之所言,不敢不尽。
假如欲学文章,必先览经籍子史。其上才者,深 酌古人之意,不拾其言。故陆士衡云:“或袭故而弥 新。”美其语新而意古。其中才者,采连文两字,配 言以成章,将为故实,有所典据。其下才者,模拓 旧文,回头易尾,或有相呈新制,见模拓之文,为之 愧赧。其无才而好上者,但写之而已。书道亦然, 臣虽不工书,颇知其道。圣人不凝滞于物,万法无 定,殊途同归,神智无方而妙有用,得其法而不著, 至于无法,可谓得矣,何必钟、王、张、索而是规 模?道本自然,谁其限约。亦犹大海,知者随性分 而挹之。先哲有云,言相攻失以崇于德,故上下无 所不通。若面是腹非,护左忌右,则匿恶之名寻声而 至。
夫马筋多肉少为上,肉多筋少为下。书亦如之。 今之书人,或得肉多筋少之法,薰莸同器,十年不 分,宁知不有藏其智能,混其体法,雷同赏遇,或使 之然。至如马之群行,骥子不出其外,列施衔策, 方知逸足,含识之物,皆欲骨肉相称,神貌冷然。 若筋骨不任其脂肉,在马为驽胎,在人为肉疾,在书 为墨猪。推其病状,未即已也,非医缓不能为之。 惟题署及八分,则肥密可也,自此之外,皆宜萧散, 恣其运动。然能之至难,鉴之不易,精察之者,必 若庖丁解牛,目无全形,析支分理。其有一点一 画,意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结字俊秀,类 于生动,幽若深远,焕若神明,以不测为量者,书之 妙也。是日无病,勤而行之益佳。其有方阔齐平, 支体肥腯,布置逼仄,有所不容,棱角且形。况复 无体象,神貌昏懵,气候蔑然,以浓为华者,书之困 也。是日病甚,稍须毒药以攻之。古文、篆、籀, 书之祖也,都无角节,将古通今,理亦可明。盖欲方 而有规,圆不失矩,亦犹人之指腕,促则如指之拳, 赊则如腕之屈,理须裹之以皮肉,若露筋骨,是乃病 也,岂日壮哉侧书亦须用圆转,顺其天理,若辄成棱 角,是乃病也,岂曰力哉!
夫良工理材,斤斧无迹;才子序事,潜及其 间;书能入流,含于和气,宛与理会,曲若天成, 刻角耀锋,无利馀害;万事拙者易,能者难,童蒙 书有棱角,岂谓能也,共入相知。若始疏而终密者 则大同,始密而终疏者则大异。故小人甘以坏,君 子淡以成,耀俗之书,甘而易入,乍观肥满,则悦心 开目,亦犹郑声之在听也。又若臣之事主,献小利 叙小能,则非大材,治理无用。谄谀者必有顺情之 说,忠谠者必有逆耳之言,虽知其忠而不亲者,以忤 其意也;虽知其谄而不忍疏者,以会于情巾也。唯明 主圣王,则能复思审察,勉听古言,亲近忠良,增益 明圣,是以远大图,无以浅近取。棱角者书之弊薄 也,脂肉者书之滓秽也,婴斯疾弊,须访良医,涤荡 心胸,除其烦愦。古人妙迹,用思沉郁,自非冥 搜,不可得见。
故大巧若拙,明道若昧,泛览则混于愚智,研味 则骇于心神,百灵俨其如前,万象森其在瞩,雷电兴 灭,光影纠纷,考无说而究情,察无形而得相,随变 恍惚,穷探杳冥,金山玉林,、殷于其内,何奇不有, 何怪不储。无物之象,藏之于密,静而求之或存,躁 而索之或失,虽明目谛察而不见,长策审逼而不知, 岂徒倒薤、悬针、偃波,垂露而己哉,是知之也。盖 粗以言诠,而假于词说,若精以心了,则无寄词。心 之通微,贯之而已,其得之者,心手相应,如轮扁之 斫轮,固言说所不能。是以钟、张、二王亦无言说。 鸡鹤常鸟,知夜知晨,则众禽莫之能及,非蕴他智, 所禀性也。臣之愚性,或有近于鸡鹤乎!
昔文武皇帝好书,有诏特赏虞世南;时又有欧 阳询、褚遂良、陆柬之等;或逸气遒拔,或雅度温 良,柔和则绰约呈姿,刚节则坚断执操,扬声腾气, 四子而己。虽人已潜灵,而书方曜迹,考能录异, 顿越数朝,是知君臣之间,荣辱相及也。帝者务遵 贤贵道,亦有邀虚誉以自饰,声实相半,足称贤君。 知道味者,乐在其中矣,如不知者,妨手观赏,百未 减一,但不能割其少分耳。厌饫生前之乐,辜负身 后之名,使达人君子议之,岂不惑哉!且尧舜之 主,德不被于今时,闻者欣而戴之;桀纣之君,毒不 流于今日,闻者怒而怨之。名固不可不存,德固不可 不立,当今圣化洋溢,四海晏然,俗且还淳,书未返 朴。今之书者,背古名迹,岂有同乎?视昔观今, 足为龟镜,可以目击。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复本 之谓也。书复于本,上则注于自然,次则归乎篆 籀,又其次者,师于钟、王。夫学钟、王,尚不继 虞、褚,况冗冗者哉!
自草隶之作,《书断》详矣,从宋、齐以后,陵夷 至于梁、陈,执刚者失之于上,处卑者惑之于下,肥 钝之弊,于斯为甚。贞观之际,崛然又兴,亦至于 今,则脂肉棱角,兼有相沿,千载书之季叶,亦可谓 浇漓之极。物极则返,阴极则阳,必俟圣人以通其 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事或可应,庸夫侪贤 哲之功;道或可行, 明主纳刍荛之议: 皆谓得于时 也。陛下宏开至德,讲论六艺,迈踪上古,化行尧舜 之风,书盛汉魏之日。臣愿天下之事,悉欲尽美尽 善,宁以书道独能谢于前代乎?然大道不足崇.而书 法亦当正,若忽之,则工拙一也,若存之,亦当年妙 有。固富有之谓大业, 日新之谓盛德,伏愿下明敕以 召之,必使草泽蒙恩。庶涓涓之流成河海,菱艾之莸 为兰杜。岂非盛事,岂不美矣!
往者屈也,来者伸也,不尔,非今之体悉不敢 来,或有过之人,亦不敢进!夫风者教也,风以动 之,教以化之。故天下之风,一人之化,若不悔 示,已谓得其玄珠,瓦釜钟鸣,布鼓雷吼。至若曲 情顺旨,必无过患,臣深知之,不忍为也。志士含 忠抱义,百炼不销,人皆有死,无所追悔。贞观之 时,文臣无限,謇謇者魏征,文皇重之,良史书之, 后代美之。夫简兵则触目而是,择将则万不得一。 故与众同者俗物,与众异者奇材,书亦如是。为将之 明,不必披图讲法,精在料敌制胜;为书之妙,不必 凭文按本,专在应变,无方皆能,遇事从宜,决之于 度内者也。且军之兴亡,由将之明暗,人之成败, 在师之贤愚。智不居心,则不知道,不知道则无以训 人。师之与将,人之耳目,耳目不明,其可知也。 是以君子慎其所从,白沙在泥,与之同黑,狂者东 走,逐者非一。京邑翼翼,四方取则,俗风且行, 举国相斆,迷游忘返,深浪何归?仁覆子育,岂不顾 念。伏愿天医降药,醒悟昏沉,导彼迷津,归于正 道,弊风一变,古法恒流,神而化之,默而通之。反 掌而盛行之,则是冀夫天府之内有圣朝妙书,宛然得 千百数载已前气象,比肩钟、王,列美竹帛,微臣所 愿足矣,陛下之能事毕矣。
古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 陈愚见,宁望可行,非臣所知,事出圣断。人皆欲 顺己,不欲从人者,情也,唯明者能以理割之。且 声利之大端,贵师所共有,其生也风猷可嘉,当代擅 美;其功也徽烈可纪,身后垂名,亦人情之何远。 语曰:人心间不容针。臣谓此言之良者,上下其道 一也。有一善,身之荣;有一恶,身之耻;恐后代议 今之书,虽不足累于明时,终非有益。昔伊尹以烹饪 干主,意不专乎食。臣以小学讽君,道岂止乎书。 臣伏岩薮久,无荣望干预求进,亦非公卿荐闻,陛下 天听低回,旁罗草泽,选材于弃木,擢臣于翰林,是 策励驽鈆,敢不竭力,兢惶一疑命,恐尘天鉴之明。 鸿飞冥冥,无患饮啄。譬如为树、置之于野,则繁 柯茂叶,盖其所荫,取之于材、则梁栋轮辕,适时为 用。臣违亲事主,移孝于忠,忠不竭诚,孝可知矣。 侍奉日近,辄有评论,隐而不言,臣之罪也i言而不 隐、干犯天威,冀增涓尘,无所顾念,不能随众碌 碌、辜负国恩。人皆取容,宁免危惧;行于正道、不 敢忘主。区区之心,愿重圣察,不能愚直之至,故献 《评书药石论》云。
[说明]张怀瓘《评书药石论》 一文见载于《书苑菁华》卷十二和《佩文斋书画谱》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