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钩虿尾凭人说,何曾得见前人法?王子独把一寸铁,鱼虫翎鬣才能活。有时掷刀向壁哦,鸪鸧引鵛呼鴐鹅。门前同学三十辈,何人敢捉诗天魔?从此公卿尽倾盖,日轮未高马先在。老夫去边只二载,急走问之颜色改,向来传诀解不解?透网金鳞穿大海。
——《醉后歌与道坚》
莫言学书书姓字,莫言作吏须科第,请看小李继家声,好驴不入驴行队。
——《沈生行——继霞》
书法亡久矣,所传《书法钩玄》及《字学新书摘抄》,犹足系之也。然文多拙缺散乱,字多讹,读之茫然,欲假以系犹亡也。余故为分其类,去其不要者,而稍注其拙、正之讹,苦无考解者,则阙之矣。
大约书始执笔,执则运,故次运笔,运则书,书有法也,例则法之条也,法则例之概也,故次书法例,又次书法;书法例、书法,功之始也,书功则便与法之终也,故又次书功,功而不已,始臻其旨矣,故又次书致;书思,致之极也,故又次书思;书候,思之余也,故又次书候,而书丹法微矣,附焉,书至此,可昧其原乎?故又次书原:书至此然后可以评人也,故又次书评;而孙氏《书谱》大约兼之,故终以谱。
自执笔至书功,手也,自书致至书丹法, 心也,书原,目也;书评,口也。心为上,手 次之,目口末矣。余玩古人书旨,云有自蛇斗、 若舞剑器、若担夫争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 观雷大简云,听江声而笔法进,然后知向所云 蛇斗等,非点画字形,乃是运笔。知此则孤蓬 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可一以 贯之而无疑矣。惟壁拆路、屋漏痕、折 钗股、印印泥、锥画沙,乃是点画形象, 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
——《玄抄类摘序》
予夙慕小苏公书,然阅览止从金石 本耳,鲜得其迹。马子某,博古而获此, 予始幸一见之。必欲定其真赝者,则取 公之《赞维摩》中语而答之曰:“若云 此画无实相,毗耶城中亦非实。”
——《书苏长公维摩赞墨迹》
阅南宫书多矣,潇散爽逸,无过此 帖,辟之朔漠万马,骅骝独先。
——《书米南宫墨迹》
世好赵书,女取其媚也,责其古服 劲装可乎?盖帝胄王孙,裘马轻纤,足 称其人矣。他书率然,而《道德经》为 尤媚。然可以为槁涩顽粗,如世所称枯柴蒸饼者之药。
——《书子昂所写道德经》
李北海此帖,遇难布处,字字侵让,互用位置之法,独高于 人。世谓集贤师之,亦得其皮耳。盖详于肉而略于骨,辟如折枝 海棠,不连铁干,添妆则可,生意却亏。
——《书李北海帖》
董丈尧章一日持二卷命书,其一沈征君画;其一祝京兆希哲 行书,钳其尾以余试。而祝此书稍谨敛,奔放不折梭,余久乃得 之曰:“凡物神者则善变,此祝京兆变也,他人乌能辨!”丈弛其 尾,坐客大笑。
——《跋书卷尾二首》
论书者云,多似其人。苏文忠人逸也,而书则庄。文忠书法 颜,至比杜少陵之诗,昌黎之文,吴道子之画。盖颜之书,即庄 亦未尝不逸也。《金刚》《楞伽》 二经,并达磨首举以付学人者, 而文忠并两书之,《金刚》此帖 是也,《楞伽》以付金山参寥。余 过金山,问文忠玉带所传镇山门 者,亦为顽僧质钱充口腹矣,况 经乎?傥得如此帖,摹勒传人间, 亦幸也,惜过时失问。
——《大苏所书金刚经石刻》
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 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书。 今睹兹墨迹,非不翩翩然凤翥 而龙蟠也,使其人少亚于书,则 书且传矣,而今重其人,不翅于 镒,称其书仅得于铢,书之遇不 遇,固如此哉。然而犹得号于人 曰,此新建王先生书也,亦幸矣。马君博古君子也,裒先生之书如此其多,将重先生之书耶? 抑重先生之人耶?
——《书马君所藏王新建公墨迹》
非特字也,世间诸有为事,凡临摹直寄兴耳,铢而较,寸而 合,岂真我面目哉?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 始称高手。予阅兹本,虽不能必知其为何人,然窥其露己笔意, 必高手也。优孟之似孙叔敖,岂并其须眉躯干而似之耶?亦取诸 其意气而已矣。
——《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
古人论真行与篆隶,辨圆方者,微有不同。真行始于动。中 以静,终以媚。媚者,盖锋稍溢出,其名曰姿态。锋太藏则媚隐, 太正则媚藏而不悦,故大苏宽之以侧笔取妍之说。赵文敏师李北 海,净均也,媚则赵胜李,动则李胜赵。夫子建见甄氏而深悦之, 媚胜也,后人未见甄氏,读子建赋无不深悦之者,赋之媚亦胜也。
——《赵文敏墨迹洛神赋》
待诏文先生,讳徵明。摹刻《停云馆帖》,装之多至十二本。 虽时代人品,各就其资之所近,自成一家,不同矣。然其入门, 必自分间布白,未有不同者也。舍此则书者为痹,品者为盲。虽 然,祝京兆书,乃今时第一,王雅宜次之。京兆十七首书固亦纵, 然非甚合作,而雅宜不收一字。文老小楷,从《黄庭》、《乐毅》 来,无间然矣。乃独收其行草书《早朝诗》十首,岂后人爱翻其刻者诗而不计较其字耶?荆公书不必收,文山公书尤不必收,重其人耶?噫,文山公岂待书而重耶?
——《跋停云馆帖》
中书大书,用肘与腕,蝇头蚊脚,握中其管。阁而擎之,墨不涴肘,刻竹为阁,创惊妙手,妙手为谁,应尧张叟。
——《竹秘阁铭》
黄山谷书如剑戟,构密是其所长,潇散是其所短。苏长公书专以老朴胜,不似其人之潇洒,何耶?米南宫书一种出尘,人所难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黄之匀耳。蔡书近二王,其短者略俗耳,劲净而匀,乃其所长。孟頫虽媚,犹可言也。其似算子率俗书不可言也。尝有评吾书者,以吾薄之,岂其然乎?倪瓒书从隶人,辄在锺元常《荐季直表》中夺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以近而忽之也。吾学索靖书,虽梗概亦不得,然人并以章草视之,不知章稍逸而近分,索则超而仿篆。分间布白,指实掌虚,以为入门,迨布匀而不必匀。笔态入净媚,天下无书矣。握入节,乃大忌。雷大简云:“闻江声而笔法进。”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江声之中,笔法何从来哉?隆庆庚午元 日,醉后呼管至,无他书,漫评古人,何足依据!
——《评字》
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 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敝莫敝于不出乎己而由乎 人,尤莫敝于罔乎人而诡乎已之所出。凡事莫不尔,而奚独于书 乎哉?近世书者阏绝笔性,诡其道以为独出乎己,用盗世名,其 于点画漫不省为何物,求其仿迹古先以几所谓由乎人者,已绝不 得,况望其天成者哉!
是辈者起,倡率后生,背弃先进,往往谓张东海乃是俗笔。厌家鸡,逐野鸡,岂直野鸡哉!盖蜗蚓之死者耳!噫,可笑也!可痛也!以余所谓东海翁善学而天成者,世谓其似怀素,特举一节耳,岂真知翁者哉!余往年过南安,南安其出守地也,有《东山流觞处草》、《铁汉楼碑》,皆翁遗墨,而书金莲寺中者十余壁,具数种法,皆臻神妙,近世名书所未尝有也。乃今复得睹是草于门人陆子所,余有感:于诡者之敝之妄议,因忆往时所见之奇之有似于此书也,而为叙之如此。忆世事之敝,岂直一书哉!岂直——书哉!
——《跋张东海草书千文卷后》
余卧病久剧,迄无良方。侍笔墨者抱纸研墨,时—劝书,谓可假此以消永日,便成卷轴。既而辞去,辄图诂诸。柳君悦之而苦囊乏,乃贷钱东邻,约不缺其子母,岁月既积,计算颇多。阅所点画,未称渴骥,然则君兹举,殆与五百金买马骨者何异耶? 持过览观,不觉感慨。
——《柳君所藏书卷跋》
云渠亲丈曩会予于京师,觞之至醉,不见者十年。一日,出是绫,煮鸭,举犀觥而引满,余为仿书四家。祝枝山有云:“麻姑掷碎砂为戏耳。”万历元年四月五日。
——《书犀鸭帖》
志称永禅师千文,本以千计。今虽去其世已远,而漫无一存 者。往年人传董文简公家有之,急往,启匣固佳,然不甚称也。 今从阳和太史家得见此本,圆熟精腴,起伏位置,非永师不能到。 问其自,云得之文成公门客之手。颗颗缀珠,行行悬玉,吾何幸 得题其端!
——《题智永师千文》
慕子兰深博古器,而法书图画尤其专长。余书多草草,而尤 劣者楷,不知何以入其目也?古语曰:“心诚怜,白发玄。”其斯 之谓欤?
——《题楷书楚词后》
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 难与俗人言也。
——《题自书一枝堂帖》
右梁武帝评书,并是妙语,虽不无抑扬,而辞气从容,恣态 朗切。又其人书法固是入室之徒,但抄本乖落,无从订正,且一 曰袁昂,二曰袁昂,并不知何为也?至于丰考功,则抑扬过当。其 吕衡、张文溪趁寻文之差,迨夫任情,则大恣骂詈。书可骂詈, 犹烦人评耶?最乖者概处陈、李,真同器薰莸矣。白雀之书不让 京兆,京兆真楷如狮搏虎,金翅鸟啖龙,□几于元常。而考功以 为楷不如行,殆未之见耶?其他盲聩,颇亦不少。然谓之尽不知 书则不可,谓之尽知书亦不可;谓尽不能书固不可,谓尽能书亦 不可也。吾于其论握笔专重第四指而窥之矣。
——《跋梁武帝丰考功评书》
居劳尊重垂临,继以珍具,万感不胜。昨已对嗣公言,敢求 祝枝山两卷一省,仰乞惠赐,卒业谨即扩内。专比代谒,谢不宣。 嗣公劳重,不敢别启以谢。
——《致某书》
渭素喜书小楷,颇学锺王,凡赠人必亲染墨,今试书奉别等 五六字,便手战不能,骨瘠肱弱,又五内余热发为疮毒,指掌反 强然也。因命人代书,其后草者则渭强笔,殊不似往日甚。渭贫 而多难,门下所怜,空文以赠,必以为喜而不以为怪。所恨精力 短惫,文字皆陋不堪,但情在心胸,虽庄周之给亦虚言,杨、马 之藻皆空阔耳。敬问道旌,当何日西指,或且徐徐,其倘奉得颜 色拜别也。谨献二册,——以补应可郎君。
——《与萧先生书》
李斯书骨气丰匀,方圆绝妙。曹操书金花细落,遍地玲珑, 荆玉分辉,遥岩璀璨。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芙蓉低昂;又如美 玉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沿浮霞。桓夫人书如快马入阵, 屈曲随人。傅玉书如项羽拔戈,荆轲执戟。
嵇康书如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又如独鸟归林,群乌乍散。 王羲之书如壮士拔山,壅水绝流:头上安点,如高峰堕石;作一 横画,如千里阵云;捺一偃波,若风雷震骇;作一竖画,如万岁 枯藤,立一揭竿(笔),若龙卧凤阁;自上揭竿(笔),如龙跳天门。 宋文帝书如叶里红花,云间白日。陆柬之书仿佛堪观,依稀可拟。
王绍宗书笔下流利,快健难方,细观熟视,转增美妙。程广 书如鹄鸿弄翅,翱翔颉颃。萧子云书如上林春花,远近瞻望,无 处不发。孔琳之书放纵快健,笔势流利,二王以后,难以比肩; 但功亏少,故劣于羊欣。张越书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雾散金 峰,云低玉岭。虞世南书,体段遒美,举止不凡,能中更能,妙 中更妙。欧阳(询)书若草里蛇惊,云间电发;又如金刚瞋目,力 士挥拳。褚遂良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 薛稷书多攻褚体,亦有新寄(奇)。
——《书评》
凡执管须识浅(去纸浅)深(去纸深))长(笔头长以去纸深也)短(笔头短以去纸浅也)。真书之管,其长不过四寸有奇,须以三寸居于指掌之上,只留—寸一二 分著纸,盖去纸远则浮泛虚薄,去纸近则揾锋(是好处)势重,若中品 书,把笔略起,大书更起。草诀云,须执管去纸三寸一分。当明 字之大小为浅深也。
执管之法,须置管于大指中节之前,不得当节,以碍其运动,须 要居于动静之际。书法所云,拓大指者,大约当以笔在指端,运动 适意,则腾跃顿挫,生意出焉。若当节则掌握如枢,每每不得自由, 转动必碍,凡回旋处多成棱角,笔死矣,安望字之生动乎。
略略以食指齐其中指,兼助为力,指自然实。世俗皆以单指 苞之,单钩则肘臂着纸,力不足而无神气,便有拘局而不放浪的 意,自必以双指苞管,盖撮中指而敛食指以助之者也。虽云要齐, 又不必十分牵之使齐,亦要有自在意思方得,正所谓双苞而实指 者。夫双苞则坚,坚则掣打劲利,齐指则实,实则筋力均平。
又以名指拒前三指所执之管,更以小指拒前名指。虽用大中 食三指著力,亦须五指共执。
令掌心虚如握卵。拳指实,掌便能绝其力势,拳须虚,则运 用便易转侧圆顺。此正所谓虚拳者也。
把腕来平平挺起,凡下笔点画波擎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 之。古人贵悬腕者,以可尽力耳。大小诸字,古人皆用此法。若以 掌贴桌上,则指便粘着于纸,终无气力,轻重便当失准,虽便挥运, 终欠圆健。盖腕能挺起,则觉其竖,腕竖则锋必正,锋正则四面势全 也。近来又以左手搭桌上,右手执笔按在左手背上,则来往也觉 通利,亦自觉能悬。此则今日之悬腕也,比之古法非矣。然作小 楷及中品字小草犹可,大真大草必须高悬手书,如人立志要争衡古 人,大小皆须悬腕,以求古人秘法,似又不宜从俗矣。
执之虽坚,又不可令其大紧,使我转运得以自由。大凡执紧 必滞,今既居大指节前,微而侧向于前矣。又须执之使宽急得宜, 不可一味紧执,盖执之愈紧则愈滞于用故耳。又云善书者不在执 笔太牢,若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善矣。(此草书法,真亦可 以棚通者。)大要执之虽紧,运之须活,不可以指运笔,当以腕运笔。故 执之在手,手不主运,运之在腕,腕不知执,执虽期于重稳,用 必在于轻便。然而轻则须沉,便则须涩。其道以藏锋为主,若不 涩,则险劲之气无由而生。至于太轻不沉,则成浮滑,浮滑则俗。
——《执笔法》
擫(也),凡擫之法,盖用大指捺(擫犹捺也)之,作侧(斜点)当用大指抵, 侧者侧下其笔,使墨精暗坠,徐乃反揭,则棱利也。侧须收,贵 谨而重,其要须右揭其腕,次轻蹲其锋取势紧则乘机顿挫,借势 出之,要棱角忌圆平,贵通变,疾则失中,超又成俗,借势轻揭, 潜出务于勒也。虽叠点亦自有法,不与此同。(擫音咽,是点永字第-—笔。)
压(也),凡压之法,作横画用此,乃中指运笔,以笔心压者也。 画必勒贵涩而迟,须以笔锋先行,使中高而两头下,以笔心压之, 不得徒卧其笔。口诀云,勒之笔锋将及于纸,须微进,先用仰策, 次即迅收,若一出便去,揭笔不峻,趯遂暗收,则薄圆而疏且无 力矣。(画也,永字第二笔。按二字诀曰截,四字诀曰推。)
钩(也),作努竖用之,亦中指运法。盖竖必努,贵战而雄,努不宜直,直则无力,故其法须坚笔徐行,近左就势而侧锋顾右, 潜擢轻挫则揭。(永第三笔拖拽。)
揭,作策啄用之,大指抬腕法也。大抵策须仰笔,将画势暗 里潜锋,揭腕归于右啄,须按笔蹲锋,潜蹙于右,借势收锋,迅 掷旋左。(永第五策,永第七啄。)
抵,名指运法,作趯及诸戈用之。趯法须旁努竖挫衂,转笔 出锋借势趯之,使锋涩出,期于倒收,若伫思消息,则神踪不坠 矣。诀云,为环必郁,贵蹙锋缓转也。诸戈法 之谓也,戈必阔, 贵迟疑而右顾,其法潜锋暗勒,势尽然后趯之,上则俯而过,下 则曲而就。永师有涩出戈法,下以名指筑上,上借势以中指遣之。 按笔至下,以名指衂锋潜趯者也。又折芒法须潜锋紧走,意尽乃 收而趯之。若肥则质滞而钝俗矣。(趯:。)
导,作掠用之,谓饯向怀中来,中指运法也。须迅其锋,笔 下左出,而锋利不坠,则自然佳矣。其法须右揭其腕,加以迅出, 势旋於左,法在涩而劲,意欲急而婉若迟,留则伤于缓滞矣。诀 云,擎必掠贵险而劲。(掠也,永字第六笔,曰导,即馂之义。)
送,作磔用之,谓揭向右边去,亦中名指运法也。右送之波 皆名磔。诀云,波必磔,必三折而遣毫,其法须右揭其腕,逐势 紧超,傍笔迅磔,尽势轻揭而暗收,在于迅疾中得之,其势亦贵 险而涩也。(磔也,永字第八笔。四字诀或以为拽。)
——《七字书诀》
徐渭(1521-1593)
中国古代佯狂的艺术家不少,可真正如荷兰的梵高那样发疯,生时寂寞,死后并为后人顶礼膜拜的大家实在不多——徐渭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物。
徐渭,初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居士,或署田水月,山阴(今浙江省绍兴)人。天资聪颖,二十岁考取山阴秀才,然而后来连应八次乡试都名落孙山,终身不得志于功名,“不得志与有司”。青年时还充满积极用世的进取精神,“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孜孜于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追求之中,并一度被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胡宗宪看中,于嘉靖37年(1558年)招至任浙、闽总督幕僚军师,徐渭对当时军事、政治和经济事务多有筹划,并参预过东南沿海的抗倭斗争。 他在诗文中热情地歌颂了抗倭爱国的英雄,曾为胡宗宪草《献白鹿表》,得到明世宗的极大赏识。本以为能施展抱负,但后来 胡宗宪被弹劾为严嵩同党,被逮自杀,徐渭深受刺激,一度发狂,精神失常,蓄意自杀,竟然先后九次自杀,自杀方式听之令人毛骨悚然,用利斧击破头颅,“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又曾“以利锥锥入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还怀疑其继室张氏不贞,居然杀死张氏,因之下狱,度过七年牢狱生活。 后为好友张元忭(明翰林修撰)营救出狱。出狱后已53岁,这时他才真正抛开仕途,四处游历,开始著书立说,写诗作画。晚年更是潦倒不堪,穷困交加。 常“忍饥月下独徘徊”,杜门谢客,其中只在张元汴去世时,去张家吊唁以外,几乎闭门不出, 最后在“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的境遇中结束了一生。死前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凄凄惨惨。命运的困蹇更激发了他的抑郁之气,加上天生不羁的艺术秉性,“放浪曲蘖,恣情山水”,一泄自己内心的情感,悲剧的一生造就了艺术的奇人。
徐渭平素生活狂放,对权势不妩媚。当官的来求画,连一个字也难以得到。在当世凡前来求画者,须值徐渭经济匮乏时,这时若有上门求画者投以金帛,顷刻即能得之。若赶在他囊中未缺钱,那么你 就是给的再多,也难得一画。实在是一位性情中人。
徐渭的写意花卉惊世骇俗,用笔狂放,笔墨淋漓,不拘形似,自成一家,创水墨写意画新风,与陈道复并称“青藤、白阳”,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历来被世人称道。当然他的才气还表现在戏曲的创作之中。他的杂剧《四声猿》曾得到汤显祖等人的称赞,在戏曲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他的诗文书画处处弥漫着一股郁勃的不平之气和苍茫之感。
徐渭的书法与沉闷的明代前期书坛对比显得格外突出。徐渭处于祝允明之后,他和祝允明一样学书的路子毫无例外是属于二王一脉,他倾慕王羲之的人品书艺,作为同乡人,他对王羲之的法帖心摹手追,但给他的影响最大的是宋人,其中取法最多的米芾。他在《书米南宫墨迹》一跋中激动地说:“阅米南宫书多矣,潇散爽逸,无过此帖,辟之朔漠万马,骅骝独见。”没有广泛的研习,是不会作出“潇散爽逸”的恰切评述,可见他对米芾的深悟透解。徐渭最擅长气势磅礴的狂草,但很难为常人能接受,笔墨恣肆,满纸狼藉,他对自己的书法极为自负,他自己认为“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又曾在《题自书一枝堂帖》中说:“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这也难怪,“知者”又有几许?
徐渭死后二十年,“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偶于友人陶望龄家翻到一本徐渭的诗文稿,“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但在灯下读了几篇,不禁拍案叫绝,惊问此人是今人?还是古人?竟拉起陶望龄一起彻夜阅之,“读复叫,叫复读”,以致把童仆惊醒。而后袁宏道不遗余力地搜罗徐渭的文稿,研究徐渭,大力宣扬徐渭,认为徐渭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气”,认为徐渭书法“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在王雅宜、文征明之上”;又云“不论书法论书神,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书林藻鉴》)。袁宏道还写下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小传——《徐文长传》。可以说他是徐渭第一个知音者,而后来追随者不计其数,其中有八大山人朱耷、甘当“青藤门下牛马走”的郑板桥等,近代艺术大师齐白石在提到徐渭时曾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这足以说明徐渭对后人影响之深。
徐渭的寂寞真可以用他自己的一首《题墨葡萄诗》来概括:
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