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作为一种工具,首先必须简单而且易用;遇人体弱厌食,最好的礼物也许只是适口、有营养的稀粥。但这样的常识常常被书法家抛在脑后:本来写字帖应该是为别人解决点问题,但拿起笔来就变成只想着如何表现自己。
霄鹏的字帖没有这个毛病。对原来十分复杂的书法技巧,作者尽量作了简化,同时不再人为强调风格标志,这就使这本字帖多了一份“公共意识”和“审美宽度”。这个事实也表明,即使在相当简明的横平竖直中,只要能调集最关键的汉字造型要素,就可以把精美的形态塑造出来。我想,临习者与这样的字帖多多亲近,不仅会感觉易学易用,而且将在美的熏陶中感受到作者的人文关怀和善体人意。
书法家都明白,丰富精致的提按顿挫,在书法表现中常常是至关重要甚至决定成败的。但同时每个人都知道,作为书写工具,这些“装饰”在实际应用中却又应当几乎忽略不计。当一本钢笔字帖本纯以“看”为目的,那么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当然天经地义;但这本字帖当真要有为人所“用”的功效,那么就须把所有的“衣服”统统剥去,全凭体格肌肉来展示风采。这个胆量未必是人人都有的:一方面,这样做未必能够反映你的最高水平,会做鲍鱼的大厨“降格”来烧豆腐有时会使人觉得寒碜;另一方面,即使你自己愿意,出版社也可能会因为不够华美高级而难下印刷的决心。霄鹏现在自愿“烧豆腐”,要用最简单的原料佐料把美味献给需要“这一口”的人——他相信,单凭对汉字结构的理解和把握,即便是简体字,即便把提按顿挫弱化到最低程度甚至隐约不见,在横平竖直中照样可以把“美”做到极致。当然,胆量还要靠功夫作支撑,“知道”要用“做到”来证明。霄鹏凭着对汉字造型的精确理解和“指哪打哪”的极强控制力,几乎为“书写字”树立了一种简明的“标准”——既规范严谨,又优美大方。一个“浮鹅钩”只用“直”“横”“直”这样简单的组合,但由于长短合度、位置恰当,也照样可以出手不俗、光彩照人。
应该说,能把字写到这个程度,霄鹏一定是有相当的体会和既定原则的,我希望今后出版好字帖,也应该把这部分经验包括在内。要“做到”必须先“知道”——假如学生临习中中遇到问题,问自己或问别人,得到的答案往往是肤浅的甚至满拧的,由写帖者自己说出来,才是真经不会误人。当然,这里有一点难度:作者要讲的,应该完全落实在“这种字”的“构成”和“笔画关系”上,而且,所讲的原则最好是总体的、简明的、规律的,而不是个别的、零星的、就字论字的。比如,说“勾三股四玄五就能得到直角三角形”,这是个案的经验而不是规律的归纳;只有表述为“当三条边的长度关系呈a2+b2 =c2时,所有的三角形一定都有直角”才有“公理”的价值,才真正有用。可惜,我们常见的,总是那些“学书的经过和体会”,而不是“只要做到哪几条就能符合这种字的基本特征”。
书法家一般对规律没有意识,但自己写任何字,分明却一定有既定的原则在“运行”。举个例子:随便找几个偏旁组合一个“乌龙字”,书法家写的一定还是比普通人强。为什么?因为书法家靠长期积累其实已经形成了一种极其简单的“组字原则”(假如太复杂,书写时绝来不及反应)——只不过,要像“a2+b2 =c2”那样简明地讲出来,或者是没习惯,或者是没能力。真正想“教得人会”,只有把规律提炼出来,才能使大家(不只是有写字天赋的人)知道做到、心领神会。硬笔书法家都还年轻,我希望诸位多一点科学头脑和现代意识。
《书法报·硬笔书法》创立了教人写字这个版面,推介荆霄鹏的字帖,我以为是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好事。顺便说一句:相比之下,同版下方的行书字帖,要想被中小学生利用就是有问题的:一方面,作者控制笔画的习惯不大固定,“打哪指哪”会使初学者无所适从;另一方面,过多过强的牵丝不但容易干扰对笔画主体的注意,而且突出牵丝本来就是行书的毛病。